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是在年，那年东北发生了特大洪水，我所在的村子被洪水包围。家里仅有的一头耕牛被洪水冲走，滔天巨浪令人胆战心惊，夜里也不敢安然入睡。
为了能够在高考期间照顾我，母亲冒险借了邻居家的小木船，独自划着穿越惊涛骇浪，她要到几公里外的火车站去，然后搭乘火车来县城找我。我在县城读高中，在学校附近租了房，为的是能够更安静地学习。县城离村子八十里路，火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。
母亲是在高考前一天到来的。由于只有一张床，她只好选择打地铺。我租住的是普通民房，条件十分简陋，没有厨房，没有冰箱，也没有独立卫生间。因窗子封闭不严，房间里苍蝇、蚊子特别多。
第一次高考，压力很大。我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加上蚊子时不时吹着喇叭前来骚扰，我就更睡不着。过了凌晨，人还醒着。母亲看在眼里、急在心上……最后，她干脆不睡了，决定起来帮我赶蚊子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，只知道天刚蒙蒙亮，就被“重物”拍醒了。睁眼一看，是母亲手里的苍蝇拍。夜里无光蚊子欢，天明有亮苍蝇欢。母亲在帮我驱赶苍蝇时，由于一夜未眠打上了瞌睡，失手拍中了我。那把苍蝇拍，是房东老大爷自制的，又大又重。
醒了就睡不着了，只得起来看书。瞧了下表，才四点钟，睡了不足四个小时。
吃罢母亲买的早点，我准时来学校，考场就在本校。按时进场，考试开始。起初还比较紧张，但试卷下发后，立刻就镇定了。上午的科目还算顺利，不过由于睡眠不足，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发挥。母亲一直担心这个事情，所以，一出考场便来问我。我跟她说考得挺好，于是，她也就放心了。
午饭时，母亲非拉着我要去吃点好的。我们一连问了三家餐馆，都因讲不下价钱来，而选择了放弃。我说随便吃点算了，她却执意不肯。最终，我们在离学校很远的一处餐馆坐了下来。依然不肯便宜，但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。
母亲为我点了一大盘猪头肉，外加一条大鸡腿。我本来爱吃荤菜，所以吃得是不亦乐乎！而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，迟迟不肯动筷……吃罢午饭，看了下表，离下午的考试还有很久，我们便决定回住处去休息。
走在半路，我的肚子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。有种想上厕所的感觉。当时，我的第一反应是：“坏了，吃坏肚子了！”在与母亲简单交代了两句之后，我飞也似地朝住处附近的一个公厕跑去。在公厕里，我待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，之后，才勉强直得起腰。
回到住处，肚子仍是很痛。百无聊赖间，就拿出书来看。但没看上几分钟，就开始打瞌睡了。母亲想让我去睡一会儿，便说：“还有40分钟进考场，你就睡上25分钟吧！从这里到学校用不到10分钟，剩下的5分钟足够你进考场的。”
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，便睡下了。待她叫醒我时，离进考场却只有10分钟了。我责备她：“为何不按约定的时间叫醒我。”她却说：“见你睡得那么熟，不忍心呢！我约摸着10分钟去考场也足够了。”
已经没时间跟她啰嗦了，我撒腿就往学校跑。此时，我的肚子还在痛。可是，偏偏祸不单行。刚到中途，豆大的雨点儿便砸了下来，紧接着就是大雨倾盆。回去拿伞已经不现实，只得硬着头皮往学校赶。
到达学校后，已经开始进场。我赶紧找了个背人的地方，把T恤脱下来，拧干上面的雨水；然后，用T恤擦干头发，再拧掉T恤上的水；穿好、进场……已经是最后一个人了。不过还好，终归没有迟到。试卷发下来了，第一时间写上名字，然后开始答题。
其实，T恤上的雨水，是无法拧干的；头发上的雨水，也无法擦干。没过多久，意外就发生了。发梢上滴了水下来，滴在试卷上。情急之下，我用手一抹，结果湿掉了一大片。顿时，又惊出了一身冷汗。加上肚子还在痛，那汗水就不停地往外冒，如喷泉一般持续不断。头发上的雨水，脸上的汗水，一同滴在试卷上……我开始手忙脚乱，而近乎于绝望……结果，泪水也来凑热闹了……
那张试卷，最后变得不成样子。尤其是水笔写的问答题，字迹模糊到无法辨认。我艰难地考完下午的科目，然后，带着满腔的怒火回到住处。一见到母亲就爆发了，我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在她身上：“都怪你……害得我全都考砸了……你根本就不该来!”
在了解到详细情况之后，母亲默默地躲到房间的角落里去了。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，看上去就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。
后来，她为我买了晚饭。然后，背上自己的破包裹，回家去了。其实，她走的时候已经很晚，从县城到我们村子方向，早没了火车。她在候车室呆了一夜，只为省下十元钱的住宿费。我知道她会这样做，但因生她的气，居然没有去火车站叫她回来住。
第二天一早，她便乘坐火车回家去了。
接下来的考试还算顺利，但我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：因第一天的失常，自己可能已无力回天！高考分数咬得很紧，即便一科失常，也基本会满盘皆输。果不其然，后来成绩一出，就证明了我的预感。那年，我落榜了！
接下来的整个暑假，我都是度日如年的。老天也要来作对，几乎总在下雨，一场比一场大。洪水越涨越高，淹没了堤坝，进入了村子……然后，又进到了院子里，进到了房中来……再然后，坐在炕沿上，已经可以钓鱼了……
那一年，家里颗粒无收；那一年，家里唯一的耕牛，被洪水冲走；那一年，家里的房子，被水泡塌；那一年，母亲时常躲在无人处，偷偷落泪……那一年，是我们家几十年来，最惨淡的一年！
母亲让我去复读，可我死活不肯。因为，我觉得复读很丢人。另外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：家里没什么积蓄，又遭了这样的天灾，已经揭不开锅！哪还有条件，再去复读呢！
母亲劝慰我说：“都是因为我，才害你落了榜！所以，就算砸锅卖铁、吃糠咽菜，也要让你去复读！不然，我会内疚一辈子的！”
我歇斯底里道：“早知现在，何必当初？……但是，我不会去复读了！”说完，躲到朋友家里去了。
母亲对我毫无办法，只能暂时作罢。时间飞快，眨眼间到了中秋节。那时，洪水已经撤退。中秋之夜，母亲炒了两盘素菜，荤菜是不敢奢望的，也没有月饼。餐桌就支在院子里，一轮皓月当空照。
干了一天农活儿，我早就饿了。抄起筷子来，狼吞虎咽。母亲倒上两盅酒，一盅递给我，一盅自己端起：“来，咱娘俩儿喝一个！”大过节的，我不好驳她面子，便碰了下杯，一饮而尽。母亲满上，再碰杯、再喝掉……
三盅酒下肚后，她说道：“我以母亲的名义，给你说件事！”
我敷衍道：“你说！”
母亲：“回学校复读，为了你的前途，也为了咱家的前途！”
我冷冰冰地回了句：“不去！”
母亲没再说什么。过了一会，我见她站起身，走到院子的空旷处，朝着月亮跪了下去。她跪得很急，膝盖触地的一瞬间，发出了很大的声响——扑通。
我大惊失色：“您这是干什么？”
母亲并不理会。过了一会儿，才又说道：“你不去复读，我就不起来了！”她面无表情，语气坚定。
我深知母亲是个强势的人，向来说到做到。为了逼我去复读，她居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。面对母亲如此的良苦用心，我还能说什么呢！泪水早已夺眶而出，我跪在她面前，拥住她柔弱的肩头，放声痛哭……
我答应母亲，回学校复读了。并且，在心中暗暗发誓，一定要读出个样子来。期间，母亲时常前来看我。每次来了，都会小心翼翼地鼓励我：“一次失利没有啥，哪里跌倒哪里爬……”。
她还说：“人生的‘大考’还有很多，高考只是其中的一个，哪能每次都那么顺利！站着过不去，咱就试着爬……一次不行，就两次。”
是啊！母亲的话，让我明白了很多。对于她的那份记恨，也慢慢地释然了。其实，自己已经成年，有了判断力和决策力。高考时遇到的那些意外，不是母亲的初衷。遇到的那些事，也完全可以由自己来做决定，不去听她的就好。可是我没有，还全部怪在她身上，就十分地没有道理。
面对我的责怪，母亲没有丝毫的推卸。她只是默默地支持着我、鼓励着我，这是为人父母者的一种多么巨大的担当啊！母亲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担当，还有坚强……而她的担当与坚强，也远不止于此。甚至，伴随了巨大的牺牲。
复读的那一年，为了保证我的费用与开销。她一整年，都没舍得吃上一口肉。自家种的青菜和晾晒的菜干，她都是煮着吃的，因为那样最省油。她整日早出晚归、不辍劳作，忙得跟陀螺一样，但仍入不敷出，还要东拆西借……
后来，我终于明白：自己所承受的，只不过是一次高考失利。而母亲所承受的，却要远大于此——除了深深的自责之外，还有无休止的生活重担。
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，她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，她骨瘦如柴、弱不禁风……却顶住了一切压力，为我扫清了复读路上的所有障碍。母亲的付出实在是太多太多，而作为子女，我却无以为报！
唯有以更加努力地学习，来争取早日叩开大学的校门。时光如白驹过隙，转瞬间又到了高考季。母亲捎来口信，不来陪我高考了，她让我自己合理安排时间，并要注意作息。那年的高考我很从容，毕竟多了一年的积累与沉淀，后来进入了一所“九八五”的高校。
正是从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，母亲才真正释然。后来，她向我开玩笑说：“如果去年高考我没去，你就能早一年上大学了！”
我很平静地回答她说：“也许吧！不过，未必就是‘九八五’！”
母亲说：“是啊！早和好都是一种选择。主动选的，未必就好；被动选的，也许不差！”
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，的确是因为高考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。依然怀念曾经高考时那些流汗的日子，怀念那些你追我赶、互帮互助、拼命学习的同学们，怀念那些废寝忘食、恨不得敲开我们的脑壳把所有知识一股脑全塞进去的老师们……
我怀念曾陪伴我的家人，怀念社会各界“为高考让路”的那样一份默契。尤其是我的母亲，时至今日，她已陪伴我度过了许许多多如高考般重要的人生“大考”。特别想对她说一句：“有你真好！”
谨以此文，献给曾经改变过我命运的高考。同时，献给我的母亲，因为，她始终都是我人生的“领路人”和“陪伴者”。此外，也要献给那些曾经参加过高考和即将要参加高考的所有人。因为，能为高考流汗幸福，肯为高考流汗可敬。
